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聞箋撐起紙傘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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聞箋撐起紙傘,

32.

模棱兩可的話散在幽徑盡頭。

此後,便是場無聲對峙。

陌歸塵想要在聞箋臉上找出不同尋常的細微變化,不是身為仙尊的清冷漠然,也不是來自師父的無奈縱容。

自欺欺人似的,陌歸塵跳出師徒身份的束縛,又旁敲側擊輕喊著:“聞箋。”

可這次的聞箋,比任何時候都游刃有餘。

那張雲淡風輕的臉,久久未露出任何失控的痕跡。

久到風霜俱滅。

久到連帶他心底窩著的那簇小火苗,也在這場緘默裏,撲滅得幹幹凈凈。

月色下的相顧無言,有一瞬的錯覺,陌歸塵在聞箋那雙波瀾不驚的眸裏,讀出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答案。

他的師尊,其實從頭到尾都心知肚明。

卻在裝作不知道。

許是在給他一個體面吧。

往事如浮雲,漸漸掠過眼前,最後停在書房那幅書法,他就說聞箋怎會無緣無故寫這話,還掛在書房最醒眼的地方。

原是寫給他這個逆徒看的。

【天地君親師】

好一個天地君親師。

陌歸塵自嘲安慰,畢竟單相思師尊這種悖德逆倫的齷齪腌臜事一旦被捅上臺面,那他們,也徹底做不成師徒。

他還會受千夫所指。

這個人,一直在為他著想。

天底下怎會有這般好的師父,被徒弟覬覦多年,換作旁人該是惡心透頂,恨不能淩遲,獨獨聞箋仁慈至此。

既未明晃晃拆穿徒弟叫人難堪,也從未以權謀私滿足自己的欲望,更沒利用徒弟的愛慕誤其入歧途。

反倒是屢屢思忖如何提點保全自己的徒弟。

真的不怪他把主意打到師父身上。

實在是,聞箋值得。

可他偏偏拿救贖畫地為牢,作繭自縛多年。

陌歸塵垂首,臉龐隱在暗影下,神情看不真切。

寂靜過後,山上落葉簌簌作響,頭頂也降下話音:“夜裏風大,早些歇吧。”

隨聞箋的話一同落下的,還有件雪絨披風。

暖融融籠罩在他肩背。

陌歸塵魂游天外許久,不知自己是怎麽回去的。

吱呀——

廂房被人打開。

聞箋望來,神情如常,就像先前那幕壓根沒發生過,淺聲與他說著話:“若還想參加仙門集訓,明日辰時,隨為師一起回浮華派。”

那人剛轉身,又頓頓,朝他伸手,輕搭上他肩膀,目光深長,緩聲道:“少胡思亂想,你永遠是為師的好徒弟,歇吧。”

聞箋收手時,尾指無意勾到他肩側的銀發。

陌歸塵訥訥側下眸。

聽著聞箋耐人尋味的話“你永遠是為師的好徒弟”,總覺得這根尾指勾起的,不是他的發絲。

而是勾進他靈魂深處,把那不該滋長的情絲,也挑斷得一幹二凈。

*

待人走後,陌歸塵帶上房門後,並沒歇下,轉手解下披風,整整齊齊疊好,方來到另一面墻,翻窗離開。

寒鴉鳴啼,陰風戚戚,整座松山冷清蕭條。

遠處還有值守弟子提燈巡邏,燭光晃悠悠繞在其中,更顯詭異淒涼。

陌歸塵眼眸輕瞇。

他蹲下身子,撥開層黃土,撚起黃土下的灰土,細細觀察幾眼,又往下挖,灰土之下仍是灰土,未發現任何端倪,心中不安卻仍舊難消。

尤其是今日那只惡靈徹底滅門前似是而非的笑,與天一門掌門的死狀,屬實離奇駭人。

且這人所跪方向還是魔宮……

到底是巧合?

還是人為?

若是人為,幕後之人此舉又為哪般?趁著仙門征伐魔界前夕,趁機嫁禍於他?

這樣一想,倒也算有些頭緒,畢竟魔界十年,哪怕從不主動惹事,也被迫結怨不少。

陌歸塵無所謂拍拍手,繼續行往另一處院落。

院中人似料到他會來。

正慢悠悠沏茶。

滿庭裊裊清香,隨風撲鼻,那人邊斟茶邊道:“殿下來得巧,我這盞茶剛剛烹好,用的無根之水,很是回甘。”

在屍山烹茶,如此閑情雅致,也不知該讚嘆此人沈穩持重,還是痛斥其漠視人命。

瞥著面不改色的二竹弋,陌歸塵神情淡淡,開門見山:“我不殺你,也不管你有何目的,你若想要魔尊之位,我拱手相讓便是,但我有兩個條件作交易。”

聞言,對面人擱下茶壺,說著滴水不漏的話:“殿下有何要求,盡管吩咐便是,莫用禪位周旋套話,你這讓我很是惶恐。”

這人素來心思縝密,陌歸塵懶得糾結二竹弋冠冕堂皇的措辭,繼而道:“右護法只是個廢物,他威脅不了你,你入主魔宮後,給他一條活路。”

二竹弋大為不解:“什麽入主魔宮,我聽不懂。”

陌歸塵仍是自顧自說話:“如果可以,請每年中秋,去蒼雲州,京華山,替我給一位林姓姑娘上一炷香。”

“她喜歡火鶴花,摘一截就好,再放一顆粽子糖,那是她家鄉特產。”

二竹弋聆聽完這交代身後事的話,有些好笑道:“殿下越說,我越糊塗了,伏魔大戰,我們魔界可是勝券在握,仙門根本不足為懼,跳梁小醜罷了。”

“你照做便是。”

陌歸塵也沒多作解釋,只朝人拋過一個玉印:“魔璽的禁制,會在伏魔大戰後自動解除。”

剛要走,又狐疑一頓,視線停在二竹弋絨毛領子。

雖有領子遮擋,但陌歸塵還是敏銳捕捉到不對勁兒:“你受傷了?”

並且傷得不輕,是才添上的,絕非出自他手。

破有點懲戒意味。

放眼整個仙門,能傷二竹弋的,除了聞箋,陌歸塵想不出第二人,而聞箋方才一直與自己待在一起,自然無瑕分.身來傷人。

這廝背後,果然有人。

似沒料到他會問這種話,對方微訝挑眉,唇瓣漾出點笑:“殿下是在關心我麽?”

陌歸塵正欲遞丹藥的手一滯,轉而砸了過去。

……

半個時辰後。

山腳。

夜風獵獵,青年一身紅衫,衣袂飄搖,手中還拿著半截樹枝在灰土地面塗塗畫畫。

他凝視地面圖案。

“餵!小鬼頭!一起下山玩呀!”

耳畔忽而傳來女聲。

陌歸塵目光凝滯,恍惚擡眸,那瞬間似還能看到多年前的落霞峰書齋外的高墻,二師姐手肘撐在墻頂,探出顆腦袋,眉眼狡黠,偷偷給他紙鶴傳音。

紙鶴飛到一半。

被師尊截下。

師尊站在他與二師姐中間,雙指夾著撲棱翅膀,使力掙紮卻無果的紙鶴。

陌歸塵:“……”

林歲愉:“……”

被當場抓包,陌歸塵豎起書冊,低低垂下腦袋,小鴕鳥似的,把頭埋進書裏。

另一邊,墻頭上的腦袋也慢悠悠縮回去,便聽自家師叔淡淡道:“戌時回。”

空氣靜默一下。

兩顆腦袋同時筍尖兒般冒起。

“好耶!師尊萬歲!愛你!”

“好耶!師叔萬歲!敬你!”

小小的身影倏地騰起,歡天喜地跑出去找師姐。

剛跑出竹屋門口,便瞧到樹下還倚著個抱手少年,少年見他出來,冷嗤一聲別開頭。

陌歸塵也不甘示弱:“切!”

夾在中間的姑娘,好聲好氣勸說:“哎呀,兩師兄弟,哪有隔夜仇的!走走走!二師姐帶你們下山逛廟會去!”

隨後,左手搭著他肩膀,右手勾上十三師兄脖子。

那會子,十三師兄與他不和,大抵是看不慣他的性情吧,總之兩人時常鬥嘴,而二師姐則時常撮合他們修好。

陌歸塵退出回憶。

目光定在腳邊,這圖案,便是那日廟會,三人在一個糖畫小攤,你一筆我一畫,胡亂湊在一起畫下的。

彼時,二師姐左手揉著他腦袋,右手輕拍十三師兄背部:“好啦!我宣布,這圖案就是咱們浮華三結義的見證,此後呀,咱們三師姐弟都要和和睦睦的,知道沒?”

他和十三師兄對視,從二師姐手裏接過一模一樣的糖畫。

均是一聲冷嗤。

卻也都沒反駁什麽。

……

“陌兄陌兄。”

萬籟俱靜的山腳下,幽徑拐角,跑出幾個身影,正是黃金黃銀兄妹,還有輕衣姑娘。

陌歸塵循聲望去,那幾人見他在此也是驚喜,愕然問:“你怎麽夜半三更還在此?”

“莫非你也在好奇冥誕?”

“冥誕?”

陌歸塵話剛出口,已被熱情的幾人半推半拉拽起身,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,叫人夢回當年二師姐與十三師兄總沒事帶他四處鬼混的歲月。

他沒抗拒,任人擁著離開。

輕衣點頭:“是呀!過了今夜便是凡間冥誕,大撞陰陽路,子時將至,陰陽交互,鬼門關大開,說不定還能遇見鬼嫁呢。”

冥誕?

陌歸塵輕喃一聲。

若有所思回眸,盯著身後的山頭,問:“你們今日也參與超度了?”

黃銀:“怎麽?有何不妥?”

陌歸塵:“順利麽?”

黃金:“挺順利的呀。”

幾人結伴入了鎮子。

鎮中無宵禁,大抵冥誕前夕,臨街房屋皆門窗禁閉,巷上更是空無一人。

寒風蕭瑟,霧氣濕重。

青石街磚上,幾人卻難得雀躍,四處張望:“陌師兄你最厲害,可瞧見陰陽路開了沒?”

陌歸塵搖頭:“沒。”

他道:“前方有個交叉十字路,那處陰氣重,多為剪刀煞,聚冤魂,你們去那裏,許是更容易撞見鬼嫁。”

“是麽?”

幾人一窩蜂擁著陌歸塵走過去:“走走走!”

陌歸塵皺眉,終是沈默,縱著幾人拉他一起胡鬧。

半盞茶後。

黃金:“見鬼嫁沒?”

陌歸塵:“沒。”

一刻鐘後。

黃銀:“鬼嫁沒?”

陌歸塵:“沒。”

一炷香後。

輕衣:“嫁沒?”

陌歸塵:“沒。”

半個時辰。

三人異口同聲:“沒?”

陌歸塵:“沒。”

一個時辰後。

三人眼神瞥來:“?”

陌歸塵搖頭:“。”

幾人哈欠連連,互相挨得神情懨懨,終是倦怠一闔眼,混雜著幾個空酒壺倒得七零八落。

陌歸塵:“……”

他起身,正欲帶走幾人,擡頭,卻見幾人後方路□□叉處的破爛舊戲臺上,端坐著一個挺拔孤獨的影子。

是只黃犬。

毛發臟亂,孤零零杵在那。

陌歸塵匆匆收回眸光,召來幾名魔婢,把幾人送回去。

臨到山腳,天空烏雲密布,不消片刻,便是雨疏風驟。

雨霧淅瀝,陌歸塵腦海無端浮現出街口的那只黃狗。

他一揮袖,便回到原地。

狗影果然還在。

指尖凝出點華光,輕輕彈去,探進黃犬神元,查了查這狗的身世記憶。

竟又是中陰!

十年前,曾紮腳在此的戲班子遷走,留下這條看門犬。

黃狗不知被遺棄,只道主人出遠門,日日蹲在戲臺守候。

後來此地鬧饑荒,黃犬不願離開,被窮兇極惡的村民圍捕宰殺,死去多時,奈何執念滯留人間,畫地為牢,親手將自己困在此地,等待主人來接他。

這麽一等,便是十年。

……

大雨越發滂沱,黃色的犬,渾身毛發淩亂打結,濕漉漉滴著水珠。

老木板傳來點聲響。

啞啞的。

黃狗吃力轉眸,風燭殘年,又飽經風霜,它汙濁的眼已有些失明,勉強可看到個雪白的小影子跳上朽木臺階。

好像是只雪貓。

小貓很小一只,也不知成年沒,口中還叼著條小魚幹,一聲不吭走到它身邊。

小貓幹凈漂亮,一看就是得主人萬般疼愛,黃狗低低斂眸。

心中微酸闔眼。

前腳掌背忽而被輕拍一下,它睜開眼簾,只見小貓也不嫌臟,正用粉白的小肉墊碰著它爪子。

把小魚幹放到它跟前。

*

翌日,辰時。

雨下一夜,整座山潮氣極重,聞箋走進雨霧,來到陌歸塵房門前,輕敲一下,無人應答。

再敲,依然無回應。

他推開房門,床鋪幹凈整潔,案幾還方方正正疊著件披風,整間房都沒徒弟氣息。

那人根本沒留宿。

大抵又是不辭而別。

聞箋頓足門口,靜默許久,帶上房門,離開。

松山腳下。

林道滾著幾聲悶雷,驚到蟲鳴乍響,聞箋沒打傘,細雨如絮,穿林打葉,飄落他滿頭墨發。

青絲上的白發帶已濕透。

幽徑上的雪影,低頭看著掌心符咒,符咒安靜泛出流光,那是他昨夜畫在徒弟手的子母咒。

徒弟整夜都在附近?

循著符咒指引,聞箋快步來到目的地。

那是方破爛的舊戲臺。

戲臺之上,並排蹲著兩只濕噠噠的小身影。

一大一小,一黃一白,好不可憐坐在雨中,紋絲不動,也不知這是做什麽。

聞箋撐起紙傘,來到兩個倔強的小毛團身後,單膝蹲下。

頭頂驀然多出片傘,潺潺雨水在傘沿汩汩墜下那刻,兩只落湯小家夥的毛發霎時幹爽,潔凈如新。

一貓一狗同時向後轉頭。

這傘全撐在它們頭頂。

融雨打濕來人衣衫,泥濘侵染其拖在地的雪袍,那人卻視若無睹,耐著性子看他們。

雨聲嘈嘈切切,襯得聞箋的嗓音沈沈模糊,不太真切。

他輕笑一聲,問:“你們在玩什麽新奇比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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